和哥哥爭吵后離家出走 女孩被偷走的六年去哪了?
2019-01-09 14:11:11 來源:中國青年報
14歲那年,林茉消失了,帶走了幾乎所有的痕跡。
她在和哥哥的一次爭吵后離家出走,不知去向。沒有人知道她消失的確切時間,甚至都沒有人報警尋找她。
在消失的6年里,她沒有手機,沒有朋友,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也很少有人記得“她出現過。”
直到2018年1月24日,母親林蓉在一個舊小區貼廣告時撞見了她,這才知道,林茉已經生過3個孩子,分別屬于父子兩人。大兒子是屬于一個60歲的男人鄭民昭,一對龍鳳胎則屬于他的兒子鄭文。林茉患上了精神分裂癥,瘋了。
這6年里,林茉生活的地方距她母親租住的房子不超過1公里。那是她最熟悉的地方。
1
女兒消失后,林蓉有過很多不好的揣測,想著她可能已經被人殺害了,或者被拐賣到山里偏僻的地方,就是沒想過,再次見面時,她會神情冷漠,揮動著胳膊,試圖掙脫自己拽著她的手。
面前的林茉瘦削邋遢,頭發短得支棱起來,在寒冬里赤腳穿著破拖鞋、“扔大街上都沒人撿的粉紅襖”,褲子因油污過厚已辨不出本來的顏色,嘴里還嘟囔著,“孩子,回家。”
她嘴里的“家”是一套60平方米的老房子,算上林茉和她的3個孩子,以及鄭民昭夫婦一家,總共住了8口人。窗臺、地上、壁柜,見縫插針般地塞滿了衣服和孩子的玩具。稍大的房間鋪著地鋪,床與周邊的雜物看不出分界,被子團在一起。飯菜味、奶粉味和衛生間的味道彌漫在整個房間。林茉以“鄭家兒媳婦”的身份居住在這里。
樓梯旁有撿來的瓶子、踩扁的紙盒和裝得鼓鼓的蛇皮袋子,那大多是鄭家堆積的。他們在樓道里掛著的衣服,幾乎占領6層的全部公共空間。為此,鄰居沒少和這家人發生糾紛。
樓下一位住了將近30年的住戶說,她第一次吵架就是和鄭家。小區物業工作人員路遠說,自己去“那棟樓”處理投訴,“百分之百都是因為鄭家”。
但是沒有人發現門里的異樣。
路遠認為自己是小區里和鄭家打交道最多的人。他記得林茉“圓胖臉,個不高,穿得也破”,但從未懷疑過她“鄭家兒媳”的身份。
小區房子隔音不好。站在樓下的房子里,能清晰聽到樓上孩子在屋里跑動的聲音。樓下的住戶向記者介紹情況時,特意壓低聲音,擔心聲音傳了出去。但是她說從未聽到過樓上傳來打架或是爭吵的聲音。
林茉后來告訴林蓉, 鄭民昭曾脫過她的衣服,有時也會和她一起睡覺。警方做的親子鑒定也顯示,林茉的大兒子是她與鄭民昭所生。
但是鄭民昭堅持“自己絕沒有(侵犯林茉)”。林蓉手機里一段時長10秒的視頻顯示,面對找上門的林家人,鄭民昭暴跳如雷,大著嗓門兒喊道,“我沒見到尋人啟事!”此前他稱,林茉是自己從路邊“撿”來的,一直找不到林茉的家人,因此不得不“收養”了她6年。
找到女兒的當天,警察把雙方叫到派出所做了筆錄。鄭民昭未曾向警方出示收養證明,但警方表示,因“沒有證據證明鄭民昭涉嫌犯罪”,所以讓林茉暫時跟著鄭家人回到那個被稱為“家”的房子里。
林茉被送回鄭家后,林蓉想把女兒接走。想到鄭民昭的態度,她有些害怕,打電話一口氣叫了8個人。她還給那天出警的民警打了電話,想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接回女兒,得到的回復是,“直接去就行了。”
離開鄭家前,林蓉拍下了女兒穿襪子的那一瞬——那雙襪子腳后跟有個雞蛋大的窟窿,鞋也是濕的,這個“家”里屬于她的衣物寥寥無幾。
2
生活了20年,“家”對于林茉來說依然是個陌生的概念。
母親育有一兒兩女,林茉是老幺。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,一家人也從沒有在一起生活過。林茉的姐姐在老家長大,后來去新鄉打工,哥哥被母親帶在身邊,5年級輟學打工,后獨自搬出去居住。
林茉生活的地方一直在變動:2歲后,她被送回老家,由姨媽照顧。姨媽外出謀生,她同姐姐、姥姥一起生活。6歲那年,母親將她從農村老家接回身邊,住在一間租來的平房里。同住的還有林蓉男友以及他的女兒和母親。她們組成了一個相對穩定的“家”。
2010年,林蓉犯罪,被判處有期徒刑6年。男友與她一同入獄,兩家人分道揚鑣。
林茉搬進了哥哥家。兄妹倆在此之前幾乎沒有共同生活的經歷。妹妹搬來那年,林強組建家庭沒多久,住在租來的房子。兒子剛出生,媳婦要照顧孩子,他靠每月在飯店打工掙的2000元養活全家。
林強對妹妹印象最深的是她“老伸手要錢”。自從母親入獄后,幾乎沒人能管教妹妹。林茉更貪玩了,開始“有一搭沒一搭”地打工,同時成了“不查身份證”的黑網吧里的常客。
林強最后一次見妹妹是在自家院子里,林茉又一次要錢去“網吧”,兩個人爭吵后,林強打了她一巴掌。
他沒想到,妹妹從此再沒回來。
林蓉服刑期間,女兒自己曾坐火車從駐馬店去新鄉看望過她兩次。妹妹消失后,林強一度以為她回老家或是去南方打工了。直到妹妹的手機打不通、也不回復QQ信息,他隱約感覺到,妹妹可能丟了。
沒有人報警。家里人約定,不能將這個信息告訴高墻里的林蓉,“擔心她想不開”。再去探視林蓉時,家人謊稱林茉去南方打工了。
直到林蓉從監獄出來,才知道女兒已經消失數年。
林蓉一直覺得“女兒能著咧”。四年級暑假,10歲的林茉曾借了身份證,和親戚家的女兒一起去廣東打工。一個半月后,林蓉跑去廣東把她“揪”回來。她記得女兒住在宿舍的下鋪,自己洗衣,收拾得干凈利落。她把女兒帶回去時,女兒還惦記著工廠欠她的900多元錢。
但即使這樣的細節,在這位母親的記憶里存留也并不多。一年后,林茉輟學,再過一年,母親入獄。那時,林茉剛剛12歲。
學校留存的成績單顯示,林茉的語文成績還不錯,數學成績則在及格線附近徘徊。
林茉當時的班主任李淼回憶,五年級寒假結束后,她照常收取學生每學期70元的費用,發現那個“臉圓圓的,扎著長長的馬尾,很白凈,在老師面前話比較少”的學生沒來上學,也沒有繳費。
她按學校規定聯系家長,但一直未能與家長取得電話聯系,幾次家訪也未見到人,便將情況上報學校。
學校至今保留著林茉的學籍檔案。在接受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采訪時,校長表示“學校不知道她到底還上不上學”,所以一直將林茉按“休學”情況處理。
林茉輟學后,在當地一家服裝店打工,每月掙800元。有時,林茉會把工資交給母親,有時給自己添置衣服。林蓉花了300元為女兒添置了一輛折疊自行車,因為女兒告訴她“上班了得買輛車”。
刑滿釋放后,林蓉曾去服裝店找尋,但數年過去,當年的店鋪幾易其主,沒有人再記得那個十幾歲的孩子。
林蓉還記得女兒的模樣。她說,女兒永遠都是“穿得干干凈凈的,頭發長長的,天天穿著小靴子和小白襖”,“可稀罕,可干凈了。”和林茉一起結伴上下學、寫作業的朋友陳雨也向記者介紹,林茉上學時“話多,膽子大,人很活潑”。
但是這些記憶如今已十分縹緲。林家之前租的老房子拆遷了,鄰居也都搬走了。隨著老房子消失的還有和女兒相關的全部物件。女兒曾經的校服、書本、衣物早不知所蹤,甚至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。
如今,家里唯一與林茉有關的照片由她大姐提供。照片里林茉在媽媽與姐姐中間,穿著紫色的運動衣,領口漏出白色的秋衣,抿著嘴笑,眼里透著機靈。那是她五六歲時的模樣。
3
從鄭家接回女兒后,林蓉發現她不愛搭理人,經常一個人傻笑,說不出連貫的句子,只能蹦出簡單的詞語。在家里洗完澡,她一絲不掛地走到客廳。
林茉精神好的時候,母親不止一次地問她,“為什么不跑?”女兒告訴她,6年前,自己被鄭民昭帶回家,隨后被關了起來,想逃脫卻沒有機會,屋里的門一直反鎖著。她說自己經常挨打,“誰都打,拿板凳打”。在那個家里,她喊鄭民昭“爸”。
林蓉帶女兒去駐馬店市第二人民醫院做精神檢查,醫生確診林茉患有精神分裂癥。據副主任醫師劉秋英回憶,林茉患病年齡較小,沒有明顯的誘因,需要長期服用藥物,基本沒有痊愈的可能。
在駐馬店市第二人民醫院住院治療3個月后,林茉一直和母親居住。她對外面的世界也有很多困惑,她不清楚為什么手機能付錢,也不知道自己的同學都去哪里了。大部分時間,她用手機“隨便瞎看”些視頻來打發時間。她每天吃藥,很少與人交流。
某一天的午后,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QQ賬號和密碼。個人資料顯示,她賬號已經申請了7年,和她同齡的朋友已有很多個太陽,并且用起了微信和其他軟件。然而她QQ的號碼“等級”顯示只有兩個月亮,“空間”里除了2011年4月開通時系統自動發出的信息,其他什么都沒有。
持續6年的空白,不止留在QQ空間里。
在鄭家,曾離林茉最近的陌生人是街道辦事處風光社區的網格員。據駐馬店新華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介紹,轄區實行網格化管理,負責入戶宣傳文明知識、衛生知識,沒有對住戶信息進行過登記。
鄭家所在片區的“網管”蔣先生介紹,入戶宣傳時,他們站在門口,見過鄭民昭和妻子,還有3個孩子,但從未見過林茉。“咱也不能進人家臥室,不知道里面都住著誰。”他曾數次帶著工作人員去幫鄭家打掃樓道衛生,但“在樓下也沒見過(林茉)”。
在搬到這個社區前,鄭家人租住在一個老舊的家屬區。外面是駐馬店市熱鬧喧嘩的街區,附近200米有銀行、學校、派出所,各種熱鬧的門店和商家。小區里幽僻安靜,租戶們關著門過自己的生活。
樓上住了六七年的租戶是唯一可能見過林茉的人。但她表示小區里的人很少往來,她既未聽見過樓下的爭吵,也沒察覺有何異常,甚至對鄭家都沒什么印象。
駐馬店市公安局雪松分局2018年1月接到林家報警,直到11月21日才進行刑事立案。駐馬店市公安局法制科的工作人員在接受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采訪時表示,中間的10個月,辦案單位一直都在進行取證調查。“到今天為止,尚未發現涉嫌非法拘禁,拐賣和拐騙以及虐待罪。”
林茉由于精神癥狀始終無法向公安機關陳述經歷,而事情發生在6年前,由于城市的變遷和人員的變動,辦案人員需要尋找和走訪大量的證人,取證難度大。更讓他們感到頭疼的是,“有時取證人家不配合”。他們表示,“公安機關始終沒有停止刑事偵查程序,在努力收集證據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。”
河南省駐馬店市公安局稱,鄭民昭于11月21日被刑事拘留,目前已被駐馬店市驛城區檢察院以涉嫌強奸罪批準逮捕。辦案人員表示,案件還在偵查期,偵查終結后將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。
唯一確定的是,2012年,林茉坐上了一個陌生人的電動三輪車。
(除劉秋英,其余采訪對象為化名)
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馬宇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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